俗话说，"物之反常者为妖"。

《西游记》中的女妖反常在哪里呢？大致有如下三点：

(资料图)

一、外貌和心理的错位：容貌国色天香，心肠阴毒邪恶。从容貌上来说，女妖大多是国色天香——相比之下，男妖丑陋无比。比如蝎子精自称"美若西施"，玉面公主"貌若王嫱"，白毛老鼠精可比"月里嫦娥"，蜘蛛精"却似嫦娥临下界"，杏仙"不亚当年俏妲姬"。与历史上和传说中的美女相比，女妖毫不逊色。但女妖心地歹毒，"粉骷髅"大概是对女妖外貌和心理错位最好的概括。而在西方，女妖外貌和心理能够保持一致：外貌丑陋，内心邪恶。

二、言行和礼教的冲突：主动追求情爱，又受礼教束缚。不管意图如何，蝎子精、杏仙、老鼠精、玉兔精对唐僧是真喜欢，甚至愿意为了唐僧放弃一切。蝎子精知道唐僧饿了大半天，也知道他是个和尚，专门准备了素食。老鼠精和唐僧成亲也是摆的素宴。孙悟空都钻到老鼠精的肚子里了，她还抱着唐僧一诉衷肠，一声"长老啊！"拉开了如泣如诉的序幕：

夙世前缘系赤绳，鱼水相和两意浓。

不料鸳鸯今拆散，何期鸾凤又西东！

蓝桥水涨难成事，佛庙烟沉嘉会空。

着意一场今又别，何年与你再相逢！

这番话情深意浓，连孙悟空听了，都担心唐僧慈心又被老鼠精哄骗，在老鼠精的肚子里拳打脚踢，制造动静。

女妖对不喜欢的男人不理不睬——比如对孙悟空就很不客气，但对喜欢的男人尽其所有——只要见到唐僧，就是千娇百媚、万种风情。只是女妖表现得再大胆，却始终将自己的行为控制在礼教范围之内，比如若没有正式的结婚仪式，绝不和唐僧苟且。

三、才华和德性的悖反：本事大、武艺强，多欲望、少廉耻。蝎子精的倒马毒桩能把孙悟空那颗刀砍锤打、雷劈火烧都损害不了半分的脑袋给蛰破。蜘蛛精的蛛网也是让孙悟空一时束手无策，让八戒吃尽了苦头。老鼠精和玉兔精则利用身体上的小巧灵动，让孙悟空捉拿不得。杏仙没有本事，但却是个才女，"举止文雅，锦心绣口"。极善吟诗，出口成章，一句"雨润红姿娇"最后成了电视剧《西游记》的一个插曲。但从伦理规范的角度看，女妖与礼教所要求的女性形象相去太远。还没有德性。她们就是"红颜祸水"的代名词，像白面狐狸精以一人之力坏了比丘国的国风，可以说是妲己再世、褒姒重生。

我们的社会是一个秩序井然的"正常"世界，不允许有"反常"的事物存在。因此，这些女妖的结局大多是死路一条。

如果女妖"正常"，不至于死。比如铁扇公主——实际上她是魔，无论是德性还是言行，铁扇公主与其他女妖明显不同。所以，没有后台的她凭着对伦理的遵循，竟然能逃脱女妖命运的惩罚。这对于她的生命来说，不知是幸还是不幸。

女鬼也是反常之物，但一来女鬼是已死，所以不能再死。二来女鬼的形象较之于女妖，更符合男性的审美需求。尽管她们也有复仇的行为——复仇行为一般具有合理性，但女鬼更多是在人鬼恋的结构中体现出情深义重的一面。抛却"鬼"这种身份，女鬼就是多情女子的化身。她们多是情鬼、善鬼、怨鬼，但无论如何，一般对男性无害——只要男性不做负心之事。她们敢爱敢恨，爱起来痴心一片，恨起来坚决复仇负心汉。

如果说女鬼是楚楚动人的弱女子，女妖则是貌美的悍妇。女鬼是美，女妖则是媚。女鬼颇受人尊重，但女妖则卑贱许多。似乎可以认为，女鬼是写给书生看的，所以女鬼多情而可怜，满足了穷书生的白日梦；女妖是写给市民看的，所以女妖好看但邪恶，带有警示意义。

女妖也好，女鬼也罢，与男妖男鬼比起来，表现出更多生命的灵动和灵性。比如蝎子精要和唐僧成婚，"活泼泼，春意无边"；要出去迎战，叫小妖"快烧汤洗面梳妆"，真是"爱美之心，妖皆有之"。再比如蜘蛛精等七人，踢蹴鞠的场景透露出的是生命的自由自在。孙悟空来寻唐僧，变作麻苍蝇儿钉在路旁草梢上，就听柴扉响处，"里边笑语喧哗"。出得门来，"一个个携手相搀，挨肩执袂，有说有笑的，走过桥来。"被孙悟空变成的饿老鹰叼走衣服，赤条条的，"从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过去。"从这些笑声里，可以认为盘丝洞是一个没有忧愁的世界。从某种意义而言，蜘蛛精们那赤条条裸露的身体，与穿着五彩霞裳的金圣宫娘娘的身体比起来，显得更健康，也更有生命活力。

这也许表明，一旦挣脱礼教的束缚，女性就可以在生活的层面上散发出生命的灵光，就可以活出精彩的自我。相比之下，《红楼梦》中大观园里的女子，灵秀固然灵秀，只是礼教之于她们仍是无形的约束，生命则显得过于沉重。

其实与女妖相比，男妖——包括男神，显得尖酸刻薄。蜘蛛精与多目怪以师兄妹相称，但关键时刻——孙悟空以七个蜘蛛精和多目怪交换唐僧，多目怪还是放弃了七个师妹："妹妹，我要吃唐僧哩，救不得你了。"多孙悟空"悟空以七只蜘蛛的性命为筹码，要求多目怪放人，却不料多目怪自私狠毒，全然不念兄妹之情，悟空一怒之下将七只蜘蛛精全部打死了。"

蝎子精、老鼠精对唐僧付出一片真情，但最后遭难的时候，唐僧完全无视。其实蝎子精、老鼠精、还有杏仙、玉兔精，只是想和唐僧结婚。既然想结婚，并且还必须举行仪式才结婚，说明她们确实想和唐僧过日子。想过日子，说明她们可不希望唐僧出什么差错。但唐僧可不这样想，他不自觉的将女妖想象为敌人，以为她们结婚的目的是要他的元阳，失去元阳就会死，所以不结婚。有了这样的想法，唐僧对女妖之死毫无感觉。但从女妖这一方来说，唐僧未免有些薄情寡义。但唐僧以对元阳的守护来达到战胜女妖的目的，显示出男性的不自信和懦弱。

像唐僧这样薄情寡义的形象，在明代小说中比较常见。比如《三国演义》中说出"妻子如衣服"的刘备、杀妻以招待刘备的猎户刘安等，再比如《水浒传》中的休妻林冲、杀妾的宋江、杀嫂的武松等。既然他们是英雄，是好汉，那么他们所作所为就无可指责，而那被杀的女性也就"妖格化"为妖，比如潘金莲、潘巧云等。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认为："《水浒》中的妇女并不仅仅是因为心毒和不贞而遭遇严惩，归根到底，她们受难受罚就因为她们是女人，是供人泄欲的冤屈无告的生灵。心灵上的隔阂使严于律己的好汉们与她们格格不入。正是由于他们的禁欲主义，这些英雄下意识的仇视女性，视女性为大敌。"

但也正是在晚明，宋明理学之下，鼓荡着"以情反理"的社会思潮。《金瓶梅》《三言两拍》等小说中女性自主择偶的事例也比比皆是。而在女妖身上，也寄寓着身体解放、心灵解放的希望和渴求。"厌女"和"赞女"集结在女妖身上，大概也是"妖"之反常的又一表现吧。

无论"厌女"还是"赞女"，女性永远处于被言说的地位。男性采取种种方式，试图将女性纳入一个以男性话语为中心的秩序化结构。

但女妖的存在表明：女人，是男人试图建构的圆满世界里一个永远无法缝合的缺口。